「我所在的家鄉和我成長的環境並沒有這種地方文化，我很羨慕你，你能有這麼強烈的原生情感和反思。」

2022年的秋冬季節，本科畢業論文的開題程序已經過半，在苦悶的研考資料和稍感到興奮的開題報告撰寫反覆無常時，一次和密友對於大家選題的聊天中突然跳出來如此一句，我竟不知從何回答。下意識地，我開始反芻，朋友會認為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頑固地方主義保護者嗎，會否我懷揣著地域優越的榮光以填補人格中不自信的缺陷？壞了，莫非我影響了朋友的原生情感抑或是造成類似於母語羞恥之類的集體壓抑？ 相視甚久，始終沒法解畫。

時間是如此之輕薄，來到2024年，也不過是翻了24頁月曆紙，只因現在少用通勝了。後現代性下的文化研究涵蓋大眾流行傳播的事物甚廣，針對社會上的議題或現象所作出的泛理論化衝動完美地變成了各位的論文課題，這何嘗不是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紅利？

現時回想曾經所講的地方文化之一二事，才驚覺這並非是一種比較，而是對地方知識的把握。我仍是語焉不詳，事實上，地方知識的生產或目的是自省的，不是通過對比另類“缺乏知識”的地方來凸顯地方知識的，更不是用“非地方”來襯托出“地方”性，在此，沒有價值高低，地方知識之所以為地方知識，主要並不是因為對比其它知識——觀察者認為地方化程度較低的知識——而凸顯其特性，而是通過其他目的論和精神氣質的優點才如此的¹。慾追溯知識凝聚的目的論，以我熟悉的家鄉為例，可謂是「一匹布」那麼長，但其基要的動力機制來自系譜，主體由源於離散的僑民，到國家意識形態下的投機者，再到地方知識份子（我願稱之為修譜行动者群體），除此以外，台山地方的實體或電子記憶與互動世界的聯繫緊密是一切行動之必要條件，可以說，歷史引你向外，將變化的模式與日益寬廣的互動世界聯繫在一起；系譜引你向內，引向可能根深蒂固地嵌入在地方制度與地方習慣歷史之中的文化傾向與風格²。也許我們也可以改寫馬克思的話（’class in itself’ from ‘class for itself’）說，地方知識並不僅僅自身是地方的，它更是為自身而地方的（’local in itself’ from ‘local for itself’）³。這句話頗有點“自救”的意味，結合著現今熱火朝天的「搶救人類學」課題，但我仍然欣賞香港文學生活館的slogan（謂之：自己的文學自己養），你說這是真心的呼喚還是觸發了大家地方性保護機制的應激也好，“自己”二字本身亦無形，其界限是語境化的。

你大可以形容“手足”是“自己人”，小得來可為小圈子文化的想像共同體，如岑寧兒的「張山合唱組」；大得來可以去到國族、種族、或意識形態共同體等。現時的“自己人”已然不是“非我族類”云云，而是“想像中的自己人”，當其共同對一個地方抱有認同的想像，認定其為可塑造的精神故鄉時，可概之為「鄰里」（原文：neighborhood）。翻譯成「鄰里」不僅指明地方性的現實社會形式，還暗示著社會性和區分地方性作為諸多地方特質的單數形式以及作為社會生活的特質或維度⁴，而且「鄰里」也能包容著迴路和邊界地點之類的圖像，特別是在涉及跨國遷移的實例，我更願意引用岑寧兒的一首作品名（僅取題義）來形容這種社會形態——「無常家」⁵。

然而生產「鄰里」從本質上說是一種殖民，因為它需要借助社會（往往借助儀式）組織的力量，才能控制在其眼中有騷亂或反叛危險的地方和情境。在談到這一點時，港英政府在20世紀初通過建立「華人廟宇管理條例」⁶來管控華人祭祀機構就是一個直接的例子，東華三院所保存著的廟宇管理檔案，為地方性知識提供了豐富的想像空間。若從現代民族主義的觀點來看，作為前殖民地的香港何嘗不是一個「鄰里」？而且它作為一種社會形態恰恰是體現了民族國家的焦慮，「鄰里」似乎包含著巨大的可塑性空間——雖然限於「中英聯合聲明」，本質上回歸後仍是由民族國家政權所一手操辦的結果，但打造國民性的技術（統一語言、經濟規訓、溝通效率和政治忠誠）在其中要麼成效不彰，要麼遭受挑戰。「鄰里」的存在主要是為了培育和再生產服從的國家公民，而不是為了生產地方主體⁷。反觀，現代民族國家下的地方性，如電視劇「繁花」的十里洋場景象、「狂飆」中的“前城市元素”、或電影「九龍城寨圍城」想像中的九龍寨城…要麼是民族利用懷舊感，要麼就是使用慶典或儀式進行的場所，構成生產國民的必要條件。

這種趨勢下，地方性生產熱枕的喪失或許是必然。或許有人敏銳地發現了這些改造技術，利用僅存可使用的「念舊」手段聯結一切，「鄰里」與「鄰里」的相連在此可體現在一段話中：「我們上海人把此間的干諾道比作外灘，外灘係上海浦西路沿黃埔江的地區，中環一帶，高樓直立…我們經過‘中環街市’，便是嗅到了上海十六浦那一帶的鹹腥氣味，風景亦更像了…」⁸。

不久，這些「鄰里」不過是一種舞台，為人群提供著同伴、場所和棚屋。更危險的是，這些人群對生產地方性並沒有什麼熱枕。

1. Arjun Appadurai (2012)，刘冉 译. 消散的现代性：全球化的文化维度. 上海：三联书店，p102.
2.同上，p98.
3.同上，p241.
4.同上，p238.
5.<無常家>，林二汶作曲，周耀輝作詞，收入岑寧兒，《Home is…》（台灣：禾廣，2022）
6.危丁明，仙蹤佛跡：香港民間信仰百年.香港：三聯書店，p168-197.
7. Arjun Appadurai (2012)，刘冉 译. 消散的现代性：全球化的文化维度. 上海：三联书店，p254.
8.陳智德（2023），樂文誌. 台北：時報文化，p67.